第50章 勿论真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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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不知不觉,快到傍晚。

    杜五郎坐在前院廊下,昏昏欲睡,哈欠连天,却执意不肯去睡。

    卢丰娘亲自去看了,见到儿子脸上的淤青,哭了好几次。

    杜妗告诉她,五郎与薛白昨日到青门吃饭,结果遇到了几个无赖,被打了一顿,错过了宵禁,她与大姐只好在天亮之后去接。

    但卢丰娘不太信,说不上来哪怪怪的,百思不得其解。正冥思苦想,抬头一看,只见彩云站在那捏着手指,脸色泛红。

    “你是知情的吧?”卢丰娘当即板了脸,“快说这几个小的到底出了何事?”

    “娘子,我……”

    彩云好生为难,根本不敢说,直到被卢丰娘瞪了一眼,没办法了,才吞吞吐吐地说起来。

    “上午他们刚回来时,奴婢看到……看到,大娘随着薛郎君进了客房……可能是玩闹吧,解了他的衣裳。”彩云闭上眼,好不容易一口气说出来,“薛郎君吓得跑开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卢丰娘根本不信。

    她虽只是继母,她却知杜媗最是端庄、守规矩,绝不可能做这种事。

    “你一定是看错了,胡说。”

    彩云连忙拜倒,惶恐应道:“不仅是奴婢,还有许多人都亲眼看到的,否则奴婢一定不敢拿这样的事说……”

    “住口,住口,住口。”卢丰娘迅速打断。

    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瞪大眼睛,摆出狠态吓唬这婢女。

    “不许再提了,不然撕烂了你的嘴。还有,还有哪些人看到了,快快带过来。”

    说是不信,但等几个婢女被带来,个个都说亲眼所见之后,卢丰娘难免也犯了嘀咕。

    说来,今日自薛白出门后,杜媗确实有些奇怪,闷在屋里连午饭也不吃。往常那姐妹二人最是亲密,这次连杜妗敲门,杜媗也不应,只推说不舒服。

    再一想,薛白虽说岁数太小,其实少年老成、才貌双全,而杜媗如花似玉的年纪独守空闺……

    卢丰娘赶紧摇了摇头,心道女儿守寡在家让人误会,难免有这些流言蜚语,还是早些改嫁为好。

    这次却得仔细挑了。

    但似乎改嫁没有预料之中容易,如意郎君难寻……

    忽然外面一声禀报,又打断了卢丰娘的思绪。

    “娘子,有客送了名单过来,署名是御史台杨中丞,人已走了。”

    卢丰娘一时没心思理会,吩咐道:“该是年礼,收好了到时一并回礼。”

    说罢,起身打开一個匣子,取出几串钱来,犹豫片刻,放回去一串。

    “快过年了,给你们些赏钱,都把嘴巴闭紧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收买了这些婢女,卢丰娘又匆匆赶到书房,对着杜有邻絮絮叨叨不休。

    “两个女儿,一个丧夫、一个和离,往后可如何是好?五郎被打得不成样子,可怜巴巴的,这些人,这些人到底为何总打我儿?呜呜……”

    “唉,莫烦老夫。”

    “郎君你倒是管管他们啊,这个家成什么样子了?”

    “好!”

    杜有邻将手中书卷一甩,朗声喝道:“将那敢在外与人斗殴的畜生捆了,老夫要行家法!”

    卢丰娘也是高门大姓出身,听他要打自己儿子,终于发了火,尖声大叫起来。

    “老匹夫,欺我娘家无人否?!”

    ~~

    薛白醉熏熏地被扶下马车,杜五郎就在前院,连忙赶上前,与全瑞从田家兄弟手里接过薛白。

    走到第四进院时,正见到杜有邻在正房门前向卢丰娘好言相劝。

    “老夫岂无考虑?如今虽无了俸禄,我杜家在城外毕竟还有些田产,只要稍节省些……”

    杜有邻瞥见有人来了,挺直了腰板,双手背到身后,咳了两声。

    再看那两个少年郎,一个鼻青脸肿,一个酩酊大醉,不由勃然大怒叱道:“两个不成器的,终日在外浪荡,自己看看成何体统!”

    “郎君息怒。”卢丰娘脾气还是好的,转而倒安抚起杜有邻来,给足了他面子,将他哄回房中。

    再转过头来,却见薛白摇晃着脑袋,正在努力清醒。

    “这孩子。”卢丰娘无奈地叹息一声,让杜五郎将薛白扶进屋去。

    “彩云,去让厨房熬碗解酒汤。青岚,帮他把头发上的雪水擦了,傻看什么?这天气莫着了凉。”

    安顿好薛白,又唤了两声,青岚才傻乎乎地转过头来。

    卢丰娘心骂这婢子是魔怔了,再一看薛白,忽然明白过来什么,连忙将青岚支到后罩院去做事,她则转回正房,与杜有邻嘀嘀咕咕。

    “这般想来,妾身真是大错了,将这般一个俊俏男子安排在后院住着,郎君你想想办法。”

    “唉,妇道人家做事。”杜有邻不耐烦地道:“老夫会安排。”

    “太好了,郎君你只要肯管家事,自是一切都妥的。”

    卢丰娘浑然忘了之前还骂杜有邻糊涂,此时只觉他威严正直。威严的是长相气度,正直的是不纳妾的操守。嗯,他还博览群书,当然会有办法。

    暮鼓响过,天色渐暗。

    用过晚膳,卢丰娘有些不放心薛白,重新往东厢走去。

    夜色中,她忽然吓了一跳,因见到两道人影悄悄摸到了薛白屋门口,也没提灯笼。

    屋门被推开,透出些许月光,才能看到襦裙飘飘,正是杜家姐妹闪身进去了。

    再一看,卢丰娘还发现曲水正站在拐角处把风,不由忧心忡忡。

    ~~

    薛白睡得正香,感到有人在推自己,鼻间闻到了淡淡的苏合香。

    睁开眼,却是杜妗俯在身前。

    “这是喝了多少?醉了?”

    “三杯,我防着他。不算太醉,主要是又困又醉,喝了解酒汤好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都担心死了,你睡得倒香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担心,裴冕出手了,坐实了吉温。”薛白问道:“你认得他吗?”

    杜妗摇头道:“从未听过此人。”

    “李亨的暗线,埋到了右相府的关键处啊。”

    杜媗忧虑道:“你知晓了他的身份,他是否会灭口?”

    薛白困得厉害,眼睛也不睁,随口道:“所以我告诉你们,要是我遇害了,你们便向右相揭发。”

    “到时一起死了才是真的。”杜妗冷哼一声,应道:“我明日会去找伯太公,让他出手保我们。”

    “嗯,辛苦了。”

    左右逢源是官场大忌之一,如今却也别无它法,只能在缝隙里求生了。

    薛白想起来,掏出一叠契书来。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吉家仆婢的契书。分赃时,贵重财物都被瓜分了,杨钊作主给了我二十名仆婢。今日人还被罗希奭扣着,要再审讯一遍。过两日麻烦伯父或伯母跑一趟,到东市署立契过贱,将人带回来。”

    杜家姐妹接过契书,眼神却黯淡了一下。

    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,当日若非薛白奔走相救,杜家已经像这样被瓜分一空了。

    也许她们也会有个身契,命运被这样随手一递就改变了……

    杜媗抹了抹眼,向薛白低声问道:“伱今日不顾疲倦也要去跑一整日,为的便是这些人吗?”

    “答应过了。”

    薛白交代过了这桩事,翻了个身,喃喃道:“我醉欲眠君且去。”

    杜媗一愣,惊讶于他于乏困之中随口念句诗也能这般有意境。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杜妗却偏要推醒薛白,问道:“你与大姐说了什么?不信任我?”

    没想到她却是看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人是当着你的面杀的,与东宫讨价还价是拜托你办的,我岂能不信你?”薛白只用一句话就安抚了杜妗,道:“你想看,看看也好。”

    于是,杜媗关紧门窗,背过身去,将那些秘密物件再掏出来……

    ~~

    “之前说过,咸宜公主下嫁长宁公主之子杨洄,住在平康坊长安公主府,你正是在那里昏迷被救,因此辛十二才仿造契书,说你被卖给咸宜公主?”

    “不是我。”薛白道:“契书上说的人是薛平昭,这一点你们总是忽略。”

    “依你的模样所写,谁看了这契书不说是你?”

    “对了,你们还没与我详述这薛锈是谁。”

    “你起来,我与你细说。”

    薛白只好重新坐起,杜媗点亮了烛台,倒了杯热水,杜妗则娓娓道来。

    “河东薛氏这一房,确实显赫,子弟以姿仪丰美著称,常出驸马、郡马。如,薛瓘为太宗嫡女城阳公主驸马、薛绍为太平公主驸马、薛儆为鄎国公主驸马。”

    “到了薛锈这一辈,他长兄薛崇一娶了宜君县主;他妹妹嫁给了太子李瑛为太子妃;他自己则迎娶了圣人第四女唐昌公主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薛白已明白了,问道:“薛锈卷入了废太子案?”

    “嗯,与李林甫有关。”杜妗微微叹息了一口气,“此事说来话长……”

    当今圣人年少时经历武周迫害,能登上皇位,实属不易。

    可谁也没想到,他后来竟爱上了武家的女儿武落衡,且一发不可收拾,不惜废掉曾与他同甘共苦、为他“以袍换饼”的结发之妻王皇后。

    王皇后一死,他便想册立武落衡为皇后,不料遭到群臣的激烈反对,只好独创了“惠妃”之名安慰她。

    武惠妃虽没争到后位,一心要将儿子李琩扶上太子之位,但经历了武周一朝的百官对她极为警惕,百般阻挠。

    当时,李林甫还只想求一个小小郎官,却被亲戚嘲讽“郎官须有素行才望高者,哥奴岂是郎官耶?”

    仕途无望,李林甫只好攀附武惠妃,发誓为寿王李琩立储之事效力,从此步步高升,当上了礼部尚书……

    “开元二十四年,太子李瑛的生母赵丽妃过世,武惠妃立即使人状告李瑛‘阴结党羽’,圣人欲废太子,被宰相张九龄拦下,甚至怒叱武惠妃。李林甫遂暗中攻讦张九龄干涉圣人家事。”

    “开元二十四年,李林甫设计陷害,使张九龄罢相,他们终于搬开了最大的拦路石。当年四月,武惠妃召唤太子李瑛及两个同母弟、驸马薛锈入宫捕盗,待其披甲入宫,状告其兵变谋逆,李林甫则以天子家事之名禁绝百官求情。圣人贬太子三兄弟为庶人,后赐死。薛锈则赐死于蓝田驿。”

    “主导此事者,除了武惠妃、李林甫,还有武惠妃之女咸宜公主、驸马杨洄。可笑的是,武惠妃当年便病死了。而过了两三年,正是在咸宜公主的蹴鞠场上,圣人看上了李琩之妻,李琩终究是无缘储君之位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薛白目光一动,沉吟道:“也就是说,李林甫、咸宜公主、杨洄,皆与薛锈之死有关,因此辛十二把官奴的买家写为咸宜公主?”

    “我不信一个家奴能有这样的心机。”杜妗道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薛白目露思索,皱了皱眉。

    杜媗道:“我担心的是……过贱立契的文书,往往是有两份的。”

    屋中气氛一滞。

    他们都知道,契书有可能是假的,但也有可能是真的。

    当然,薛白也未必就是这个薛平昭。

    “若要查。”杜妗缓缓道,“我可以去咸宜公主府拜会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查。”

    薛白道:“辛十二才找到那奴牙郎、吉祥的拜帖还没送出去,且我还活着,咸宜公主一定还不知晓此事,不能打草惊蛇。”

    “这可能就是你身世的线索……”

    “假的。”

    薛白根本就不在乎身世的真假。

    在大唐醒来,这真假于他而言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。

    他有自己的父母,虽然他们很早就不在了,但他上辈子的记忆还在。那么,身世门第就只关乎利益,如此而已。

    若有朝一日这身世对他的前途有价值,他大可以承认自己就是薛平昭,假的也能办成真的;但现在这只是个致命危险,他要做的只有遮盖它,真的也必须做成假的。

    薛白显得十分冷漠,他自觉是个肮脏无情的政客。

    “我必须有个安全的身世,要尽快,赶在此事揭开之前,且要让最有权势之人为此背书、让世人承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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